四块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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夯沙,湘西苗疆山水的袈裟 [复制链接]

1#

但凡远到人类文明的诞生,近到同姓族人择地而栖;或大到一座城市的铺卷而去,小到一座村庄的朴素雅致,都离不开一条河流生生不息的孕育。

1.

夯沙,是洽比河收留一个苦难民族后才被命名的村庄。

相传苗族祖先蚩尤在对战炎黄二帝的战争中失败后,族人一路逃亡迁徙。其中有一支乘船溯游,穿洞庭,溯沅江,过泸溪。在抵达了山肥水美的吕洞山后,他们沿着洽比河,开始扎营停驻,伐木造家,寂静蛮荒的山谷从此炊烟四起,从此歌声飞扬。

他们将这个寨子取名为夯沙,意为飘满歌声的峡谷。苗族有语言而无文字,他们善于将先祖、逃亡、劳作、爱恋等等属于这个民族的记忆和密码藏在一首首的歌谣里,代代传唱。后人借歌谣里碎片化的信息一点点还原这个民族几千年来跌跌撞撞却倔强不屈的样子。

苗寨的每一个名字里,皆可看出苗族人对自然和民族文化的高度尊崇,而带夯的地名又往往彰显着苗家人在峡谷中刀耕火种的生活写照。南方的奇山秀水给了这个受伤的民族最诗意的慰藉和接纳,他们向季节学习抽芽和凋零,向星辰学习闪烁和隐匿,岁月更迭间他们从容而豁达。

2.

长沙的朋友九姐要在五一期间自驾游湘西。除了古城凤凰,去吕洞山看苗寨成了她们的第二站。倒不是因为我在此工作的缘故,那些镶嵌在青山绿水间的苗寨千百年来一直静默地演绎着“张家界的山,九寨沟的水,吕洞山的苗寨天下美!”的盛名。

五月的湘西,杏绿渐重,正往墨色深处赶去,初夏裹挟着一股闷热,来得肆意和明显。上午八点,一行人从吉首向着吕洞山而去。

经火车站,过吉首市几略乡,盘山而上穿过一木石混建的城门楼后再蜿蜒而下,透过稀稀疏疏的林木,可隐约窥见一座小镇的模样了。

行至半山腰一拐弯的最大弧线处,视野极为开阔。只见人为地向外延伸出3米,架出一长方形的观景台,专供游人遥看对面山脚下夯沙村排拔组的整体风貌。

湘西山多平地少,人们在修建房屋时往往依山而建,当平地面积不够,又不至于破坏山体时,便把主意打到了空间上。几根粗壮的木桩子神情威严地立于斜坡上,负责整栋木楼的承重。柱子的顶端平铺上整齐的木板,于是平面就有了;平面上再支起房梁檐角,四周安装上壁板,盖上瓦片,于是吊脚楼就有了;顺着坡面绵延而去,于是村庄就有了。

这样独特而又充满美学与诗意的建筑,是生活在大山深处的湘西人对自然最无声地顺应。千百年来,顺应自然、道法自然的哲思渗透在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车停人驻,视线从观景台扬长而去。云朵、山峦、房舍、河流、稻田尽收眼底。

吕洞山地处保靖、吉首和花垣三县市交界处,距吉首市区21公里,德夯景区14公里。它以“巍然高岭扫岚烟,万仞山寻吕洞前。村寨星落人熙攘,岫间云雾歌声穿。”这样辽阔的诗意横卧在保靖南部广袤的土地上。

视线抵达的左边,可见几栋木房挤挨在山水间,与夯沙村保持着二百多米的距离,那是吉首的坪年村。而视线的右上方,正是有着“挂在悬崖上的古苗寨”之称的花垣县金龙村。正下端则是此行的目的地夯沙村了。

夯沙村是集镇所在村,由梯子寨、夯沙寨、大烽寨和排拔寨合并而成。此时的夯沙,天空澄净,草木葳蕤。还未进入汛期的洽比河仍然比较清瘦,河石滚圆地裸露在河床之上。远处山脚下几排整齐的房屋密密麻麻地驻立着,河流呈s形于谷底流过。在房屋和河流的中间,对峙出一大片良田,种豆种茶皆由着主人的喜欢。

丝带般的晨雾逶迤在村庄上空,时而挂在屋脊上,时而穿梭游走树梢间。远远地瞧着,真让人莫名地担心会是哪位仙子要把这方山水拖至仙界的某个院子里去。

九姐好奇地问我,吕洞山和吕洞宾有什么关系吗?

我笑笑,这几乎是所有来吕洞山的朋友皆会问的一个问题。吕洞山名字的由来,在《清史稿》、《苗防备览》等官方文献记载中是因有两个穿洞横贯山体呈一个半倒的“吕”字而得名。在当地,苗民亲切地称它为“格剖格嬢”,意为“阿公阿婆山”,也就是苗族“先祖的山”。这和吕洞宾其实没有半点关系。

3.

如果硬要攀上一点关系,大概这方山水是人间天上吧。

因此吕洞山苗寨的美是绝对建立在自然景观之上的人为美学,看苗寨前必得先领略自然风物之奇秀。

自然风光之奇秀是绕不开大烽寨指环瀑布的。车辆尚不能直达,须得步行而至。一行人三三两两,快慢无序地走在林荫道上。

一路上,草木香、花香、果香不动声色却又缤纷热烈地往大伙身上扑。路边,高大的枇杷树上挂着一串串的青果,待到月底时,着满太阳色泽的果子便会被村民采摘下来拿到集市卖掉。

果儿饱满多汁,黄的橙的随便你试吃,满意了再买,不买也不用不好意思,多是三到四元一斤,也断不会短斤少两。碰到大方的卖家或是快散场时还会额外赠送你许多。

与泛着青色的枇杷不一样,此时正是三月泡熟透的季节。

三月泡一丛丛、一簇簇挤挤挨挨在刺藤上,而刺藤则像一条条缀满红黑宝石的腰带,把虚无缥缈的空间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身。风一来,无数个这样柔软无骨的腰身在山间争相起舞,空气亦能咬出果实般的甜蜜来。

昨天的梦里,我一个人站在这样长满荒草和各色树木的山坡,看见了比这还红的通透,黑的发亮的三月泡。近点的我会把嘴唇凑上去直接从刺藤上咬下来,远点的果子被我摘了堆满手心,然后一把放进嘴里,甘甜和汁水成倍地在口腔里打转,一部分跑遍我的全身,一部分溢出梦境。

阿婆在的时候,经常是天麻麻亮时出门扯猪草,赶在早饭时回来。背篓的猪草里常常深埋着一袋用宽大的桐油叶子包裹着的三月泡,我会急不择路的把猪草翻的乱七八糟,直到掏出那还带着热乎劲的野果,那份热乎乎和甜蜜蜜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像极了阿婆牵着我的掌心,和油灯下阿婆说故事给我听、讲谜语给我猜的岁月。

而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梦里摘野果了,村庄里那些给孙孩摘野果的阿婆都走了,那些等阿婆摘果子回来的孩子们也都离开了村庄,岁月和他乡都在剥离故乡的人事,山头的新坟旧坟里开始住着我认识的人,我的故乡啊越来越老了,空空荡荡,亦风烛残年!那些漫山遍野宝石般的野果只剩独自腐烂,或是被鸟雀嘬了去。

我的阿婆,于这个七月二十四日整整走了五年,她是去了多远的山上打猪草,摘野果呢?无数个黎明过去了,无数个早饭时间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回来……

没有吃过阿婆摘的三月泡的孩子,断不会做这样的梦吧。但满山遍野的蔷薇花一定是开在每个湘西人的梦里,每到四五月,山野河谷无一不是它曼妙的身姿和淡雅的花香,粉的白的,雪花般铺满山谷。

目及之处,路边上,山腰间,悬崖处,多是瀑布般倾斜而下的白色蔷薇花,踩着风的节拍,翩翩起舞。这花亦从遥远一路盛放而来,开在盛唐时,叫李白的“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开在英国时,叫西格里·萨松的“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植物的人性,人的植物性,通过诗句瞬间完成了最自然地过度。它们在某个适当的时间里开合有度,人亦便拥有了最绚烂的花期。

一路风景一路寻。平时七分钟的路程花了十五分钟方才抵达。这是水与石花上亿年时间写下的绝笔奇观。水滴硬生生将一块厚约两米的岩石滴穿,像指环一样套在水柱上,形成瀑布深潭,潭中泉水碧绿透亮,宛如翡翠,雾气腾蒸,美妙绝伦。

其实观赏指环瀑布的最佳位置不在潭边,而需将自己抛至百米的高空,俯瞰其全貌,方可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匠所震撼。事实上我也只是通过航拍图见过一次。

只见数重青山间,一条白龙逶迤而来,没有片刻犹豫,从悬崖之上磅礴飞落,形成深潭稍作休息后,又涡旋着分出一股水流往前奔去。数米之外,这才洞穿石环扑簌簌而下,形成我们所常见的指环瀑布,实际上它是少有的双瀑双潭。

倘若碰到雨季,在抵达指环瀑布的途中,还可遇见峡谷两边大大小小数十条临时形成的瀑布。谷底的溪水瞬间就被涨满了,便寻的一个理由,脱掉鞋子,孩童一般地踩起水来。

4.

如此,风景之上的苗寨自然美得不可方物了。

最为小巧紧致的苗寨要数排拔苗寨。它原为一个独立的村,二零一五年六月合村后并入夯沙村,现为夯沙村的一个自然寨。

去排拔的途中需穿过一条长长的老街。老街很老,从其建筑风貌来看它应该是这个寨子年轮圈上最中心的那个圆。分别相邻的两家共用一块壁板以此无缝连接,造成整个建筑呈大写的一字绵延而去,中间偶有窗户突兀出一个向外伸展的柜台,那是从前用来做买卖的杂货铺。屋里屋外,两个人便在这样的台面上完成了所有的交易。

时过境迁,老街很静!繁华落幕里,只在细节的断壁残垣处想象那时的人潮拥挤。

路边溪流里,捕捞鱼虫虾的黛帕们(女性)放声高歌,瞬间把你从这种漫无边际的想象里带回。

她们戴防晒帽、着防晒服,只露出两只眼睛探路。裤管挽至膝盖,穿着齐腿肚的雨靴,腰间别着口小肚宽的竹篓,双手握着鱼状的打捞工具,身子前倾将工具的底部置于半米开外的河石中,右脚左右摆动。搅的河石翻滚,水流浑浊,惊得潜伏在石子下的虫虾们四窜。

静候几秒,迅速将捕捞家什提出水面,逃串进网纱中的水蜈蚣、桃花虫、鱼、虾便被利落地捡起放入竹篓里,如此反复,反复如此,循着河流的方向而去,也循着祖先的足迹而去。

苗族人吃虫的风俗要追溯到四千多年前,那时生活在黄河中下游,今山东河南一带的蚩尤部落战败于炎黄后,苗族子民经历了两次大迁徙。

他们一边迁徙一边分散,三五一群,十几一伙,有的逃到国外,有的继续往大山深处躲。住山洞,吃野果,吃树皮草根和野菜,亦下河捞虫虾,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好吃,便一代代传承下来,于是有了后来的百虫宴。

当然,所谓百虫宴不能以字面意义去理解,吃种虫子,而是指逃亡与定居的一年四季都有虫儿吃,比如春季有桃花虫、桃花鱼、瓢瓜虫,夏季有螃蟹、虾米、草鞋虫,秋季有打屁虫、白漂虫等,冬季有水蜈蚣、蜂蛹、趴岩鱼等。

起初,我是断然没有勇气去尝试用来招待贵客的虫宴。被油炸过的虫子最大程度保持着原本的样子,黧中带褐,再拌以干椒姜蒜,在出锅前淋上生抽翻炒,整个虽香酥可口,依旧能窥见其狰狞面目,着实不敢动口。我想那几千年前第一个尝试吃下这种虫子的人一定抱有两种矛盾的心态: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坦然。

九姐好奇,缠着那些黛帕,要买了她们的战利品。但因数量太少,不够一餐食用而作罢。

挥手道别,我们向着寨子更深处而去。苗寨里阡陌交错,一栋房子紧紧挨着另一栋房子,它们把肩膀,把后背交给族人兄弟,千百年来以这样的方式演绎着苗族人团结的性格特征。

这和当地土家族寨子有很明显地区别。土家族房屋相对较散,三三两两分布于田间和林间,总是保持着一种但见一屋檐翘角的舒适距离。远远地,日常的嬉笑怒骂轻轻浅浅间就跑到你耳朵里串门来了,然后炊烟一般,隐匿在蛙声蝉声交织的村庄里。

苗寨房屋的构造和布局仍然与他们的那部迁徙史有着紧密地联系。

传说当年蚩尤大败后,为防止其部落再次发展壮大,炎黄二帝发出“吴龙廖石麻,见到就要杀”的追杀令。因此,为了防止被追杀,苗族人外出一般都是成群结队。居住的房子也是密集地修建在一起。一旦有外敌入侵,可以在最短时间内集中力量一致对外。而房子的内部三个房间之间是不装内壁的,可一眼望穿。

旧时苗族婚丧嫁娶,家族兄弟都要去做客,为安全起见,大家集中出发,队伍多时可达三四十余人。主人家要同时容纳这么多人吃饭住宿,怎么办呢?就诞生了保留至今的独特文化现象——长桌宴。长桌怎么放才不至于隔开大家呢?于是就有了房屋内部不装壁板的风俗,所有的房间中间都是通透的,这样也可方便几十人围坐聊家常。

这里还不得不提到一个重要的习俗,这个习俗直到今天仍然被一些人保留着。晚上,家里的来客会被安排睡在楼上的阁楼或厢房里,外嫁的女儿和女婿回娘家,是不能住一间房的,如果住了,二楼就要换壁板。推演至对外界足够包容和开放的今天,在吕洞山的苗寨,你若去民房结构改造成的接待点住宿,仍然要遵循这个风俗。我问过许多年老的人,她们也无法说出个为什么来。

多年来,我们对习俗有着至高而虔诚的信奉。

因此,在苗族的许多风俗习惯已逐步消失不见而大融合的今天,在一栋老宅里或者一位年迈者那里,你若去到这样的地方,必得暗暗下点功夫多方了解这样的习俗才不至于显得很是失礼。

穿寨而过的是一条笔直的田埂路,路的下方是一片平整的晒谷场,矮了路面整整有一人高,晒谷场接着往山的方向便是苗家人居住的房屋了,它们挨肩紧密地站成一排。幸而有晒谷场给出一定的空间,不然站在田埂上就能触摸瓦片上的青苔和檐角。往后第二排房子方与田埂平齐,再之后的便沿着山体的方向阶梯般的往上走了。

听说这建房的低洼之地以前是一条河流,而成为河流之前仍是一片和田埂一样高的良田。

年,山西大寨这个地方农业搞得好,他们把包谷干粉碎埋到土地里,腐化后土质疏松,养分充足,庄稼长得好,玉米都是结出两个棒。这在当时迅速成为全国的一个农业示范点。毛主席提出“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向解放军学习”的口号。

而当时的夯沙公社从县里开完经验介绍会后,回到社里,要各大队思考怎么学,怎么搞的问题。排拔就提出了“改河造田”这个项目,把以前的河流改向,将房屋前面的一排良田挖成河床,引河流改道而来。但是第二年,一场大水就宣布了这个项目的失败。因为当时没有水泥,用的石灰掺和黄泥巴填补缝隙,又因当地属于风化岩,河床在河水日渐冲刷和一场突然的大雨暴击下垮塌。

这严重影响到村民的居住安全。河流不得不重新回归原来的流向。

年,人造河床填充项目得到批准,但因当时人力物力财力的有限,仅仅堆砌石块,堵住了人造河床和原始河床的接壤处,其他人工挖出的河床再无力进行填充。于是人造河床便在一次群众大会上以抽签的方式分给各家各户使用,村民在这低洼之地建起了住房。

住在寨尾的是一位名叫石程发的退休教师。院子周围种满了凌霄花、栀子花、月季、兰花,最高的是一颗柚子树,枝繁叶茂,大半个身子像一把巨型的伞撑开在院墙上,此时正值花开之际,白色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中,清雅迷人,弥漫的香气丝丝扣扣从鼻翼串至心脾。

九姐这才恍然大悟,惊呼到:一路上香气袭人,还以为你们沿路把寨子晒满了香水,原来是花草香!我被九姐的惊讶而惊吓到无语,这神奇的想法真是我想象不起的想象啊!

石老师的屋场特别宽,大约有两个房屋那么大。他说,当时分屋场,这个地方处于河流下游。都说下游风水不好,队里就说屋场不好那就多分点地方,把两个屋场当成一个屋场。但是仍然没有人要,都想着分上游的屋场。

自己的老父亲做了30多年的农村工作,那会儿刚从大队书记的岗位上退下来,威望特别高。父亲对着大伙说:“你们不要我要,好与不好都是种思想,生活好起来还是要靠自己努力,懒的话再好的屋场都是空的!”

如今,这个家出了两位人民教师,两位医生。从夯沙中学校长岗位上退休下来的石老师,正准备将两栋临河的木房子改造成农家乐。四周种上花,楼上用来喝茶、吃饭,楼下用来住宿休闲。

时代在变,河流与良田活在一代人的记忆里,一代人的转述里,也在一代人的想象和文字里。

5.

寨子里,入夏的几场雨后,耕牛劳作过的秧田明镜似的镶嵌在山峦,在谷底,在屋边。农人开始忙着插秧苗,和任何一种走向秋实的姿态一样,他们谦卑地朝向大地,躬身成大地之上最饱满的颗粒。

作者:李海蓉,湘西州作协副秘书长,毛泽东文学院第十八期学员。作品散见于新疆《法治人生》、《团结报》等刊物。

来源:你好大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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