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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过年丨正月破五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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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文丨刘庆邦

喝了腊八粥,吃过祭灶糖,杨月文就开始蒸过年馍。蒸过年馍跟平常日子蒸馍不一样,过年馍用来敬神,祭祖,还要待客,蒸时精心得多,也隆重得多,一点都马虎不得。平常日子,馍蒸得长了方了狗样猫样都没事,馍里面一般也不放什么东西。过年馍必须蒸得又大又圆,馍中心还要放一颗红枣儿。把馍蒸圆,当然是取合家人过年团团圆圆之意;馍中放枣儿呢,则是一种祝愿,祝愿家里每一口人一年到头心中都甜甜美美。她已经蒸好了两锅,正在蒸的是第三锅。锅底的劈柴熊熊燃烧,红火把整个灶膛充得满满的。锅盖周边冒着白汽,白汽越冒越快,越冒越高,灶屋里热气腾腾。每蒸好一锅子馍,她就把馍拾起来,摆在案板上晾着,等晾得差不多了,就放进一只新麦莛编的馍篓子里收起来。这种篓子保温保湿又透气,盛馍最好,馍放进去十天半月都不会长毛,不会干裂,始终保持着过年馍的良好形象。杨月文锅前锅后地忙活,她的女儿小敏在她身后一步不落地跟着她,哼哼唧唧不知要干什么。她转身时,才三岁多点的小敏不免挡她的路,绊她的脚。她拿一个新蒸的馍给小敏吃,小敏不吃。她让小敏找别的小孩儿去玩,小敏也不去。她装作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小敏说:你爸爸该回来了,快去庄东边大路上接你爸爸去,看你爸爸给你带回了什么花衣服!她一边说,一边往灶屋外面推小敏。她不推还好些,一推小敏反而回过身来,把她的一条腿抱住了。连着两三天了,她天天让小敏去接爸爸,小敏去了一趟,又去了一趟,每次都是高兴而去,失望而归。小敏一个人不想再去了,要去她得拉着妈妈跟她一块儿去。杨月文说:你这个小闺女儿呀,怎么这么会缠磨人呢!好好,我跟你一块儿去。天晴得很好,院子里的阳光暖洋洋的。堆在椿树根部的一些残雪融化得都是窟窿眼儿,地上洇湿了一大片。房瓦上的积雪也在融化,晶亮的雪水顺着房檐一珠一珠往下滴答,每滴下一珠,都在下面的青砖地上溅起一朵水花。急年的孩子开始放起了小炮儿,这儿叭,那儿叭,把过年的气氛搞得一抓就是一大把。来到院子里,杨月文拉着女儿的小手站下了,说锅里正蒸着馍呢,要是两个人都走了,锅烧干了怎么办呢,馍蒸煳了怎么办呢,还是等把这一锅馍掀锅了再说吧。不是杨月文变卦,她本来就没打算跟女儿一块儿去庄东路边。锅下燃着火,锅上蒸着馍,家里确实离不开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丈夫董新语又没说准是哪一天回来,她这样盲目地到村口接来接去,是不是显得太沉不住气了,盼夫归太心切了,岂不是惹街坊邻居笑话。小敏接爸爸的积极性不是很高,妈妈不去了,她也不去。她扯住妈妈身上的围裙,要妈妈解下来,给她穿。围裙是杨月文前两天刚做的,底是鸽脖子蓝,花儿是油菜*的小*花儿,乍一看,朵朵小花儿立体般的浮现着,甚是漂亮。今年过年,她不打算添新衣服了,做一件新围裙,也算脱下旧裙换新装吧。做年货关乎礼仪,她提前把新围裙穿上了。小敏大概把围裙当成了花衣服,也想穿上*姹*姹。她对小敏说,围裙太长了,小敏太矮了,穿不起来。小敏扭着小身子撒娇,坚持要穿。她只好只把围裙解了下来,一下子盖在小敏头上,从头顶到脚跟,把小敏的眼睛也蒙上了,说:你看我说太长吧,你非要带,哎,哎,新媳妇,顶盖头。小敏拽了好几把,才把围裙从头顶拽下来。小敏生气了,小巴掌举到肩膀上要打妈。她在院子里跟女儿躲来闪去兜圈子,不让女儿打到。

蒸好了馍,杨月文还准备杀鸡,杀鱼,杀羊。她要把鸡和鱼剁成小块儿,用香油炸出来,到时候给丈夫做*焖鸡、*焖鱼吃。杀了羊,她先把羊筒子挂在墙上,等丈夫回来,天天熬它一大锅,让丈夫吃羊肉,喝羊汤。这时村南一家小商店门前高杨树上的大喇叭响起来,有人喊:小敏妈,接电话!一连喊了三遍。这是安在小商店里面的传呼电话,外面来电话都是打到那里,再通过高音喇叭传呼,传呼一次五毛钱。杨月文一听就知是丈夫董新语打来的电话,她心里快跳了几下,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丈夫该告诉她准确的回家时间了。喇叭里刚呼过第一遍,她就对小敏说:快,你爸来电话了!拉了小敏的手大步向小商店走去,把小敏拉得跌跌撞撞,一路小跑。电话果然是丈夫打来的,丈夫告诉她,今年不能回家过年了,矿上不放假。弯子转得太陡了,杨月文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她脸色变白,一时没有说话。月文,月文,你听见了吗?丈夫的声音有些急促。杨月文的鼻腔子开始发酸,这才说:大过年的,怎么能不放假呢?丈夫说:过年期间,矿上给我们发双工资。杨月文说:你别跟我提双工资,我不稀罕你的双工资,我就要你回来过年。我把过年馍都蒸好了,你不回来,那么多的馍给谁吃呢!丈夫说:这怎么办呢,队长让我留在矿上保勤,我都答应队长了,一个人说话得算数。杨月文说:你光跟人家说话算数,跟我说话就不算数。你不是说好的回来过年嘛,怎么能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呢!丈夫说:过罢正月十五,我争取回去。杨月文说:你要是过年不回来,啥时候都别回来了。我看你心里就没有这个家,也没有我们娘儿俩。大眼角一热,杨月文眼泪下来了。小敏看见妈流了眼泪,有些害怕似地使劲拉妈的衣角,喊着:妈!妈!丈夫大概从电话里听见了女儿喊妈的声音,问:是小敏吗?让小敏跟我说句话。杨月文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说:你再不回来,你闺女都快不认识你了。她弯下腰,一只胳膊抱起小敏,把电话听筒放在小敏耳朵边,教小敏说:是你爸爸,快喊爸爸。小敏没有喊爸爸,她躲着话筒,扭过脸对黑不溜秋、弯腰小老头儿一样的话筒看了看,仿佛在说:这怎么能是爸爸呢!杨月文催促女儿:快喊哪,你说爸爸,我想你。听筒里,董新语也一连声地叫着小敏小敏,让小敏答应呀。小敏到底没喊爸爸,也没有答应,她一下子搂住妈的脖子,把脑袋拱到妈的下巴下面去了。杨月文说:你看,你闺女都不答理你了。就这吧。

杨月文不在家里过年了。腊月二十九,她一手扯着女儿,一手提着一个大编织袋,登上长途汽车,要赶到矿上去过年。编织袋里装得满满的,除了过年馍,她把鸡和鱼也炸了出来,分别装在塑料袋里,再装进编织袋里。鸡,代表吉庆;鱼,代表有余,过大年这两样东西也不可少。羊,她没有杀。羊太大太肥,杀了也没法带。她把羊牵到婆婆家里,让婆婆替她照看几天,饿不死就行了。动身前,她没有给丈夫打电话。丈夫没有手机,队里只有一部电话,给丈夫打一次电话难着呢。她不知丈夫正上的是白班,还是夜班;在井上,还是在井下,就算把电话打到队里,丈夫能不能接到电话也很难说。那么她打算突然出现在丈夫面前,吓丈夫一下子,看看丈夫会慌乱成什么样子。天阴得很低,好像又要下一场雪。穷家富路,湿家干路。她很担心半路上下雪,当天赶不到矿上。还好,家里离矿上一千多里,她和女儿从早上搭上车,一直坐到半下午,总算没有下雪,她们母女俩总算在天黑之前到了矿上。几年前的春天,杨月文还是新娘子的时候,曾随丈夫来到矿上,在矿上住了一个多月,对生活区的布局是熟悉的。她不用打听,就找到了丈夫所住的单身宿舍楼,并找到了丈夫所住的房间。

董新语上的是夜班,这会儿正在宿舍里睡觉。同宿舍还有两位矿工,他们都在睡觉。他们一般是晚上十点左右起床,吃过饭,开过班前会,十一点就要披挂下井,零点之前必须赶到工作面接班。上夜班规定的时间是早上八点下班,因井下的巷道比较漫长,等他们升到井上,已到了九点多。这就是说,从下井到升井,他们每天在黑暗中的时间都要超过十个钟头,甚至更多。是上别的班的一个矿工在楼门口看见了杨月文,抢先上楼替杨月文拍响了董新语宿舍的门。那个矿工使用的还是几年前的叫法,把杨月文叫成新娘子,说董新语,董新语,你的新娘子来了,给你送好吃的来了,还不赶快起来迎接!哪有手里扯着孩子的新娘子呢,这种叫法让杨月文很不好意思。大概董新语以为工友在跟他开玩笑,在屋里没出声,也没有起床开门。虚报妻情的情况以往是有的,所谓送好吃的,也有多重含义。已经来到门口的杨月文没有再敲门,也没有直接喊董新语的名字,怎么让丈夫知道她真的来了呢?她的办法是教女儿:小敏,喊你爸爸,大声喊,爸爸,我来了!教过女儿,她把编织袋放在地上,很快地拉拉衣襟,抿了抿头发。小敏喊爸爸还没喊出来,董新语已经把门打开了。他只穿一件裤衩,连鞋都未及穿,光着膀子光着脚就到了门口。明天就是大年除夕,妻子女儿突然到来,像是真的把董新语吓着了,他两眼瞅着妻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待他把话说出来,一开口就听出不是自己要说的意思。他说:你怎么来了?杨月文说:怎么,不兴俺来吗?你要是不想让俺来,俺马上就走。董新语窘迫地笑了一下,伸手把立在门口的编织袋提进屋来,说:你们还没吃中午饭吧,我去食堂给你们打点饭吃。杨月文说:你还是先管你自己吧,连件衣服都不披,冻病了就不能了。她见丈夫有些瘦,连肋骨都看得出来。丈夫的气色也不是很好,阴白得有些蘑菇色。由此可见,丈夫在终年不见阳光的地底干的活有多重。她的眼圈儿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同屋的其他两个矿工也醒了,他们从被窝里抬起头对杨月文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定是久上夜班的缘故,他们的脸都是阴白色,眼睑处还留着未洗干净的煤黑。其中一个矿工对另一个矿工说:咱们起来吧,给新语腾个地方。董新语懂得腾地方是啥意思,工友的妻子来了,他也给人家腾过地方。远道而来的妻子,哪个不是一团烈火,而待在矿上的丈夫呢,哪个不是一块优质煤炭,腾地方的意思,是给烈火和煤炭一个机会,让他们抓紧时间凑到一块儿烧一烧,把积压已久的困难先行解决一下。董新语说:别,你们只管接着睡,谁都不要起来。我去找队长,问问探亲家属房还有没有地方。董新语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探亲家属房里早就住得满满的,一间空房都没有了。刚从外面进来时,董新语头发上衣服上都落有雪花,表明外面已经开始下雪。杨月文扭脸往窗外看,见雪下得还不小,大雪朵子上下翻飞,一片混沌。雪阻路断,她想这一次也许不该来。董新语倒显得很欣喜,他说:下雪了,太好了,这是好兆头!这边一冬天都没怎么下雪,你们娘儿俩一来,就把雪带来了。杨月文在床边低眉坐着,董新语过去把妻子的后背轻轻抚了一下,说没事儿,你和小敏先休息一会儿,我到附近农村看看,去农村租一间房子。自从来到一个新的环境,小敏像是想看又不敢多看,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一点都不放松。妈妈坐在床边,她就挤在妈妈两腿之间,把头拱在妈妈小肚子上。爸爸看她时,她把脸藏起来,不让爸爸看到她。爸爸一不看她,她就悄悄把脸侧过来,看着爸爸。当发现爸爸的手伸向妈妈的后背时,她猛地把头抬起来,样子甚是警惕。

董新语去附近农村租房,去了好半天才回来。他在门外的地上跺着脚上的雪说:找到了,两间西屋,挺不错的。杨月文问租一天多少钱?董新语说不贵,一天二十块。杨月文说:二十块还不贵吗,你一天才挣多少钱!董新语说:房东是一个老大娘,老大娘的儿子在城里结了婚,安了家,今年过年没有回来,只有老大娘一个人在家。老大娘说的是不要钱,不要钱怎么行呢,一天二十块钱的租金是我说出来的。杨月文说:就你老实,一点气都不透。董新语笑了笑说:你不是说就喜欢我这样的老实人嘛!杨月文说,谁喜欢你?没人喜欢你!小敏跟妈妈学舌,也说:没人喜欢你。杨月文说:你看,连你闺女都不喜欢你了。董新语说:不喜欢我,也是我闺女。

董新语去食堂打来饭菜,一家三口吃过晚饭,董新语带妻子女儿去看租来的房子。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积了一层雪。小路七拐八弯,他们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上一个坡,还要下一个坡,才来到山沟下面的村子里。下坡的时候,董新语欲把小敏从妻子怀里接过来,向小敏伸着双手说:来,让爸爸抱。杨月文也说:让你爸爸抱一会儿吧,快把我累死了!不说让爸爸抱还好,一说让爸爸抱,小敏一下子把妈妈的脖子搂住了,搂得紧紧的,推都推不开。杨月文说:你这个缠人的闺女呀,把你妈勒死吧。杨月文到租下的房子里一看,两间西屋是不错,但一间屋里堆满了玉米秆、芝麻秆、豆秆、棉花秆等柴火,另一间屋的地上胡乱扔着一些麦草和红薯秧,窗下拴着一只母羊。母羊定是在屋里拉,在屋里尿,地上遍是羊屎的颗粒和片片尿迹,一股股羊的膻气和尿骚味直顶鼻根子。杨月文抱着小敏,不愿意把女儿往这么脏的地上放。家里有四间大瓦房,还有两间灶屋,都在那里空着。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却要住人家的羊窝,这叫什么事呢!杨月文说:我看我们还是回家去吧。董新语说:该过年了,不要说气话。杨月文说:不是我说气话,夏天你回家收麦的时候,不是说好的回家过年嘛!董新语说:谁都想回家过年,矿上不放假,你让我怎么办呢。你也看见了,不能回家过年的也不是我一个。说着,董新语开始收拾屋子,把放在低处的柴火往高处摞。这时老大娘过来了,让他们可以把柴火抱到灶屋里一些。大娘还说,她家堂屋里还有一张小床,他们要是想用,可以抬到西屋里来。杨月文笑着答话:大娘,不用了,我们打个地铺就行了。大娘没有坚持让他们抬床,只说:在家千般好,出外一时难哪!大娘离开后,董新语说:我们借用一下大娘的小床有什么不可以呢?杨月文说:掉就掉在地上,你以为就你能凑合呢,我比你还能凑合。董新语摇摇头,不再说话。杨月文把小敏放在地上,帮助丈夫往灶屋搬柴火。下着雪,羊不能往院子里牵,看来只能拴在屋里。当晚他们没有住在这里。反正董新语和同宿舍的两个工友都是上夜班,他们不到十一点就走了,杨月文和女儿临时在宿舍里住了一夜。

第二天董新语下班后,由两个工友帮忙,他们才把铺盖和锅碗瓢盆以及煤火炉搬到租住的房子里去了。煤火炉和一应炊具都是几年前杨月文当新娘子时住在探亲家属房里置办的,亏得董新语放在床下保存了起来,如今拿出来擦擦洗洗就能用。地铺打好了,煤火生起来了,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屋里顿时有了烟火和家庭的气息。除夕之夜,董新语还要去上班,杨月文让他抓紧时间睡觉吧。杨月文也带着女儿抓紧时间去买年货。好在雪停了,女儿不用老抱着,只扯着女儿的小手儿就可以。杨月文买了白菜萝卜葱姜蒜,买了鸡蛋、猪肉等,还买了包饺子用的白面。杨月文买了对联、蜡烛等,还给女儿买了一个吹成孙猴子形状的花气球。在家里过年有什么,到这里过年也要有什么。在家里过年怎么过,到这里也怎么过。住的地方可以凑合,别的方面决不能凑合。买了七东八西的年货回到小屋,杨月文突然想起,鞭炮还没有买。睡了一觉醒过来的董新语说:算了,别去买了,别人家放炮,咱们听响,也是一样的。杨月文说:那不行,人家放炮是人家的,咱放炮是咱家的,谁都不能代替谁。杨月文折回去买鞭炮,想把小敏留在屋里跟爸爸玩。可小敏说什么也不干,杨月文还得带上她。买了一盘红鞭炮回来,杨月文开始给丈夫做好吃的。煎炒蒸熬,扑鼻的香味把董新语的鼻孔扑得大张着,董新语不由地感叹说:有谁能比得上我老婆呢,老婆在身边真是太好了!杨月文说:就这,你还不想让俺来呢。董新语说:谁不想让你来,我巴不得你一年到头住在矿上呢!杨月文说:我还以为有人绊了你的腿,你把我们娘儿俩忘了呢!董新语说:开玩笑。

吃过午饭,杨月文让丈夫接着睡。她知道,上夜班的人必须把觉睡够,下井才有精神。董新语把地铺拍了拍,让妻子也睡一会儿,说着给妻子使了一个眼色。他们虽说打的是地铺,但下面铺了一层豆秆,一层麦草,还有一层褥子,跟沙发床也差不多。杨月文把丈夫的眼色看到了,脸上红了一下。小两口七八个月都没到一块儿,要说想,谁不想呢,做梦都想。可有女儿在眼前,女儿的两眼齐睁着,这怎么办呢?她从上面指指女儿的毛毛头,摆摆手,意思是不行。要是女儿这会儿能睡着就好了。杨月文对女儿说:去吧,找你爸爸去吧,睡睡你爸爸给你铺的沙发床。小敏不去,转过身,伸着双手往她怀里扑。她不让小敏扑进她怀里,伸开双手往外推小敏。她装作逗小敏玩,说去吧去吧,你爸爸可想你呢,你要是不去找你爸爸,我就不要你了。小敏扑过来,她把小敏推开;小敏又扑过来,她又把小敏推开。她的脸红着,小敏的脸也红着。小敏大概不明白妈妈为何这般推她,她都快要恼了,妈妈越是推她,她往妈妈怀里扑得越厉害,她不仅使劲揪妈妈的衣服,还蹬着腿,伸着脑袋,奋力往妈妈怀里挤。杨月文说:你不找你爸爸,我就找你爸爸去了,我把你关到外面,让人家把你领走。推着推着,杨月文大概真的把小敏当成了障碍,手劲没掌握好,一下子把小敏推倒在地上。小敏哪里受过这个,哇地哭了,哭着还骂了杨月文的妈。小敏以前从来没骂过人,看来这孩子是真急了。杨月文说:你敢骂我,看我不打死你!董新语当然不允许杨月文过年时打孩子,他赶紧拉起女儿,说:来,让爸爸抱抱。董新语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女儿该让他抱了。不料他刚拉住女儿的手,女儿就挣脱他,还是向妈妈身边跑去。两口儿相视,只有苦笑的份儿。

除夕之夜,丈夫下井去了,杨月文剁馅儿,和面,准备包饺子。外面起了风,听风声至少有五六级。大风把房顶上的积雪吹下来,又旋起来打在木门上,把木门打得沙沙响。矿上的生活区在北山,而生产区的井口在南边,生活区离井口有三四里远,这一段路丈夫要步行去上班,不知有多冷呢。除了风声,在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前,这里的除夕之夜是很静的,因为家家户户都在看电视里面的春节联欢晚会。房东大娘家也有电视,杨月文听见了,从堂屋的电视里传出一阵又一阵喧哗之声。杨月文不能带女儿去堂屋看电视,过年的规矩她懂,大年三十的晚上是不兴到别人家去的。鞭炮之声突然响起来,一响起来就很繁密。那必是旧岁辞去,农历新的一年开始了。杨月文把鞭炮看了看,没有拿出去放。她要等丈夫下班回来,全家人一块儿放。杨月文还给自己定了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像熬鹰一样把女儿熬着,不许女儿早睡觉。女儿要是睡觉太早,白天又该不睡了。她给女儿讲故事,唱儿歌,教女儿包饺子。一见女儿犯迷糊,她就喊:小敏,不许睡。你要睡了我就走,把你自己留在这里。小敏困得合了眼皮,她又把小敏晃醒。小敏说:妈妈,咱回家。嘴一撇一撇,想哭。杨月文说:大过年的,不许哭!你爸你妈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有了白天被妈妈推倒的教训,女儿只让泪珠儿在眼角滚了滚,没敢哭出来。

杨月文把女儿熬得效果不错,早上丈夫下班回来了,女儿还在睡觉。杨月文说:饿坏了吧,我给你下饺子。董新语说:炮还放吧,我去放炮。杨月文要丈夫先别放炮,炮一响会把女儿惊醒的。丈夫会意。结果杨月文还没下饺子,董新语也没放炮,夫妻俩站着就搂在了一起,亲在了一处。董新语觉得嘴里有些咸,捧开妻子的脸一看,见妻子的眼泪哗啦啦流,原来妻子的眼泪流到他们嘴里去了。董新语说:月文,别这样,过年应该高兴才对。杨月文说:谁不高兴了,我这就是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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